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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厂要转让我俩偷东西是为了大家好啊|《好人王志勇》01

  王志勇四十一岁这年,突然理解了一个在他二十八岁时就听过的道理,是来自他前妻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:“人这一辈子,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。”

  那是1998 年的夏天,他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年。晋升保卫科科长,县计生局颁发奖状,县退伍兵协会邀请演讲,与生不出孩子的前妻和平收场,日子热烈到如同想象。

  他理解这句话时正在前往长英钢铁厂偷东西的路上。收音机放着本地的一个杂谈节目,主播半夜爱聊擦边话题,这时却很正经,聊起自然与科技,话题是“今年是世界末日”。

  车两边是农田,都种山药。刚修路那会儿,农民为多抢些地,经常半夜扛着锄头铲公路。铲了五六年,黄土地覆盖黑沥青,像海平面上升,路给淹的越来越窄。前两年发洪水,积水到小腿肚,把这块区域泡了两三天。有一天晚上,多个路段突然发生塌方,到白天,路灯也倒了个七七八八。起初大伙认为是地震,后来干多缺德事儿的人睡不安稳了,宣扬是老天毁灭世界的预兆,闹得人心惶惶。最终市政派人调查,清楚了,两旁农民为拓地,把路给挖空了。

  王志勇搓了把脸,掏出烟没等点,赵建华在车外敲窗户,催他下车:“千斤顶不够高,弄不起来。”

  王志勇下车,走到车尾,两手扳住车底,深吸一口气,使劲儿往上抬,方便赵建华把瘪气的轮胎卸下来。

  王志勇记得,这辆小型面包是2003年长英钢厂改制时买的,那年也挺不错,最起码生活富裕,连车带车牌,花了得有小一万。跟赵建华认识好像也是那会儿,当时赵建华修车,一个人带孩子,没出路,还是自己给安排进厂子的。

  天热,赵建华还穿条长裤子,一冒汗裤子就溻湿,贴在大腿根,凸出裆部一块,很不文明。王志勇看得出神,赵建华边往外扯裤子边打响指:“行了,行了,别抬了,车快翻了。”

  路上,赵建华一直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。今下午买的,一千六,王志勇给掏了一千,俩人送给赵皇冠的礼物。赵皇冠是赵建华的孩子,女儿,在县二中上初三。这名儿是赵建华起的,意思很纯粹,起这名时皇冠还是豪车。现在孩子大了,因为名字老闹,说不够雅,想改名。赵建华思索了半年,斟酌出一个雅名——“雅阁”。又豪又雅,还大气,琢磨着这几天就带孩子改了。

  王志勇叼着烟,左一阵右一阵地“咝”,他思如泉涌,感悟频出。这短暂的半个小时里,他理解了前妻说的道理之后,又自我领会了“明白道理需要经历”这个道理。接着再度升华,对“四十不惑”表示同意。

  对于这个成长他很兴奋,他摸着胡茬,又㧟了㧟秃了一半的脑袋,欣喜地对赵建华说:“我长大了!”

  “通过现在的经历发现过去的错误……你不懂。”王志勇得意地指着脑袋,“就这玩意儿,思想,你没有。”

  “就刚才千斤顶不够高,其实用不着你抬。”赵建华咽了口吐沫,骄傲地说:“我垫两块砖就行了。”

  凌晨两点,王志勇光着屁股蹲在绿化带里,手里捂着半根燃着的香烟。这烟燃了将近十分钟,不为抽,为掩饰,若有人路过发现他,把烟头漏出来,能解释在拉屎。屁股后头是检验车间,早几年归长英钢铁厂的二分部,现在名存实亡,里面工线已经停了好几年了,仅剩二楼几个办公室还活着。据说,等厂子出让完成之后,这五层小楼会重新装修,涂漆抹白,变成花枝招展的酒店。王志勇蹲得脚有点麻,站起身,提了提裤子,左右张望两眼,又佯装撒尿。这时心中有气,边尿边骂:“这狗日的赵建华!”

  长英钢铁厂自年初公开出让竞标公告之后,作为工厂老人、原保卫科科长的王志勇便拉着赵建华到厂区里偷东西。不过在他认为这不算偷,而是促进社会发展。主要好处有三,一是给钢厂煽动舆论,放缓出让工作;二是提高工人士气,增强反对收购的凝聚力;三是他自己缓解了经济窘境。一个办法,解决三个问题,照他话来讲,这是为社会分忧解难。

  王志勇结识赵建华时,正赶上工厂改制,他跟大股东有点关系,送了点礼,被调到了一区后勤部干部长。当时王志勇看赵建华可怜,想办法撵走了一个家里挺趁钱的员工,将赵建华拉了进来。那几年他是一把手,后勤部所有人都听他的,算是最后的回光返照。后来厂子效益不行,断肢保命,后勤部被合并到生产部,王志勇成了闲人,听他话的也就剩下赵建华。

  前几年眼看收入腰斩,俩人动心思,合伙开了家修车店。赵建华是主修,但手艺已经忘得干净,一个月修报废了四台发电机。俩人搭伙干了半年,把同行干得风生水起,别家店戏称他俩是祖师爷,甘心奉献,修啥坏啥。五十块钱的活,只要转过他俩手,价格大概率会翻一倍。

  关门后俩人又倒卖卫生纸,劣质纸用知名品牌包装,宣称厂家福利。完事儿还送张刮奖券,张张有奖,洗衣机、电视机、冰箱什么的,最次也能领五袋洗衣粉。领奖地是本地最大的连锁超市,很权威,但举没举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。这招挺有成效,四天赚一千三,进派出所罚了六千。

  总之,从那时开始,俩人生活就不对劲儿了,跟骑着没刹车的自行车下坡一样,停都停不住。俩人心态也有变化,赵建华时常懊悔,年轻时眼瞎,没跟对人,让王志勇骗了。王志勇则在没明白前妻那句话之前,坚定认为是赵建华的命不行,方他。这还不是王志勇一人的看法,他最信赖的人之一,算卦师傅老雀仙也这样认为。但要说俩人散伙也不舍得,为了在不被影响的前提下保持友谊,王志勇裤兜里始终揣着个符。

  钢厂出让这事儿算个风口,俩人赶上了,发愤图强,夜以继日,饥不择食,跟饕餮似的。有次二分部一个领导带情人到办公室快活,进屋顺势一躺,结果“扑腾”一声砸地上了。爬起来才发现,弹簧床都被偷了。

  一开始俩人吃一锅饭,赃物平分,乍看挺公平,但王志勇这个平分并非按质量,而是按数量。比如王志勇拿一袋茶叶,就给赵建华一只破鞋;王志勇拿一个排插,就给赵建华另一只破鞋。有时收获不好,一双鞋还能被王志勇分成鞋带、鞋垫、鞋三个物品。提心吊胆一夜下来,王志勇是偷东西,赵建华就有点像捡破烂。

  之后赵建华不堪其辱,坚持分家,倡导俩人一天一偷,谁偷的归谁。王志勇不同意,赵建华就在家里拉了场会,邀请赵皇冠出席嘉宾。赵皇冠跟这俩人都不对付,当然跟偷东西更不对付,听了会题,气得直哭,甩脸子走了。

  王志勇攥着裤腰,左右望两眼,又走进绿化带,又捂着烟头佯装拉屎。看表,赵建华进去得有十多分钟了,这会儿还没动静,心里急得慌。急倒不是怕人发现,而是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,说明有大收获。

  正想着,赵建华磨磨蹭蹭地从厂房里走出来,但两手空空,招呼也不打,径直往车上走。王志勇边提裤子边跟,刚才天黑看不清,这会儿亮了,发现赵建华不仅手空,眼神也空,汗衫湿得把整个上半身都包住了,长筒裤湿得跟尿了裤子似的。

  王志勇瞥了瞥嘴,皱着眉头说:“那还装啥啊?要不说你这人白费,偷东西还藏起来,藏起来还扯犊子。”

  赵建华脸色一紧,正欲发火,瞬间又静了下去,头往上抬了抬。王志勇看过去,发现刚才还是漆黑的二楼这时有了灯光,一个男人站在窗户处往下看。

  “我不管,明天就得轮我了。”王志勇调转车头,又问:“那咋耽误这么长时间呢?”

  “把相机忘楼上了,好不容易才拿回来。” 赵建华惊魂未定,捂着相机磕磕巴巴地解释,“操,没偷先丢一个可行了。”

  王志勇哈哈笑,从厂区笑到大门。停车按喇叭,大门保安老陈出来迎,也乐呵呵地笑。王志勇打声招呼:“刚巡逻完啊老陈?”

  老陈“咝”了一声,纳闷地说:“那不对,我刚瞅你十多分钟了,这家伙,又尿又拉的。”

  凯旋路23号院在南城区的边上,六个单元,五层,呈环形共聚一幢楼,中间围着巴掌大的一块空地,像个露天体育场。早几年这地儿还叫长英家属院,王志勇也还在院子里面住,后来为做慈善,卖了房子搬到了院门口,开了家勇哥汽修,家属也就成了保安。

  门面是一间套屋,刚买下来时为了方便修车,又在院子里扩搭了个铁皮棚,合算下来差不多两百平,地挺宽敞。后来不干修车,铁皮屋也没荒废,给附近的居民免费当活动室,同时卖点饮料小吃什么的,算个副业。

  王志勇不在时,屋子都是小征看。小征是外地人,二十七八岁,几年前跟项目来到了县城,租王志勇的房子住。大概两年多前,小征辞了职,足不出户,一直窝屋里在网上给别人画画,做了自由职业者。因此王志勇就给小征封了个店长,没工资,管吃住,但工作清闲,卖卖货进进货什么的,主要不用往外走,对小征来说也算副业。

  拉开卷帘门,积雨洋洋洒洒地渗下来,落了王志勇一身。卷帘门是从工厂仓库偷出来的,长三米,但铁门只有两米,好在宽度合适,够呛能使,不好的地方就是难看,拉下来跟褪到脚边的裤子一样,一层卷着一层。如果遇上大雨,间隙一夜能灌个五六斤,两个人抬都得使老鼻子劲。不过王志勇有自己的解释,也不算解释,而是一种无法辩驳的正确:反正不花钱。

  进了屋,从橱柜里翻了两包方便面,趁泡的功夫冲了个澡,不顶用,吃完汗又出来了。回屋刚躺下,发现手机忘车里了,又起来拐出去拿。走到门口,看到手机在中控台亮着光,有电话,等拿到手已经挂了,赵建华,十分钟前也打了一个。

  王志勇正准备打回去,突然发现墙角的空调外机转着,“嗡嗡嗡嗡”,起码得20度才有这转速。快走回到家,趴在小征门口,从缝隙中感受温度,结果火冒三丈,有凉风,还挺汹涌。

  就空调这事儿,王志勇跟小征定过规矩,也说过无数次,不到最热,别开空调。但这会儿才刚过5月,院里老头都穿着秋裤呢,小征就开始冰冻自己了。

  王志勇想了想,暗骂了一声,没有敲门,叹着气回了屋。躺下,左右睡不着,热的,汗把凉席都洇湿了。天也确实怪,早上冷,中午明媚,下午凉爽,晚上却热,可能真跟世界末日有点关系。王志勇妥协地爬起来,打开空调,并定上时,两个小时后关。这下体感舒适了,但心里还是难受,最终又爬起来,摸到小征的房间,把小征的空调给关了。

  从凌晨三点折腾到五点,王志勇终于安稳,睡着前想到,忘了给赵建华回电话,但打了俩就不打了,应该不是啥大事儿。接着又想到,刚才开自己房间的空调,还不如到小征的房间打地铺睡觉。再由此想到跟赵建华的分家,在心里叹了口气,冒出第四个感悟:成功的资本家都没有良心。

  起床时是下午一点半,有些晚了,今天本来约好到临县出手赃物的,赵建华却没联系他。拿到手机,显示缺电关机,王志勇骂了一声,一边取电池一边往外走。

  铁皮屋里坐了两三桌,站着的更多,一群老头围着俩老头,吵吵嚷嚷,又是跳马又是走车,看样子在斗棋。王志勇在柜台换上新的电池,小征瞅他一眼,没动弹,在电脑上画着线。

  王志勇一边开机一边纳闷:“奇了怪了。”又看小征有些不爽:“你没事了就推销推销货,成天坐着!”

  说完便往外走,上了车,给赵建华打电话,不接。打给临县的交易商,又打给门岗老陈,都说没见赵建华来过。再开车来到赵建华家,跟想象中一样,房门紧锁。

  王志勇没办法,先回了厂子,路上思来想去,有些害怕,感觉马上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。刚到长英门口,还没进去,孙海路忽然给他打了个电话,喊他到医院来一趟。

  孙海路跟王志勇是同一年进的厂子,王志勇退伍兵进了保卫科,孙海路大学生进了职工医院,都是那时候前途无量的新人。2003年,工厂改制后职工医院被剥离出售,孙海路拿了七十万入股,持股最多,成了医院的董事长。

  俩人关系始终不错,有话聊,主要是孙海路气量高,能忍受王志勇的毛病。早几年王志勇开汽修店,找孙海路商量并借钱,孙海路不同意,认为风险太高,孤注一掷不值当。但王志勇铁了心,砸锅卖铁也得干,当时就要找高利贷借钱。孙海路害怕王志勇出什么事儿,明知干不成的情况下,还给他拿了五万块钱。之后关门,孙海路也没嘟囔过王志勇,反而宽慰他,吃一堑长一智,总比借高利贷强。

  厂里不熟悉的知道他俩是朋友,熟悉的总怀疑王志勇和孙海路是父子俩,最不能理解的是赵建华,有次还问过王志勇手里是不是有孙海路什么把柄。王志勇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,并感到光荣和高兴,他表示,自己这辈子就信任两个人,一个是算卦的老雀仙,一个就是孙海路。

  长英医院在厂区的对面,区域不大,两幢楼,六层高。后头还有三排改制之后新建的二层小楼,包含个院子。原本股东们的想法是建十层高,当作医院二院,后来资金可能出了问题,到二层就停工了,成了养老院。

  王志勇轻车熟路进了医院,上三楼,到办公室直接推门而进,连声咋呼:“老路啊,老路。”

  孙海路坐在电脑面前,没起身,看着王志勇笑,笑得很宠溺:“行,来还挺快。”

  屏幕正中心是款网游,攻城略地,骑马砍杀,马赛克图像渲染着五颜六色的光效。这游戏之前王志勇也玩,有个工会,QQ群里上下三四百人,他跟孙海路共同管事儿。不过性质不同,孙海路是团长,他是孙海路的狗腿子,不过后来王志勇迷上了“盗窃”,游戏也就耽搁了。

  王志勇仔细瞅了一眼,屏幕左侧还挂着一个聊天直播室,摄像头正对两人,对话框里不停有用户发“勇哥”。

  孙海路无奈地摇头,点击游戏里的工会,手笔很大,“5”后面加了四个零,发出五千个材料币。对话框立即沸腾,“谢谢老大”、“谢谢勇哥”的反应铺天盖地。王志勇脸色有面,明白“吃水不忘挖井人”的道理,对着摄像头吹了十多分钟孙海路才算完。

  “俩事儿。”孙海路从桌下拿出一个袋子,取开结口,两条中华烟,“别人送的,你在外别说我给的。”

  “没事儿,偷摸卖也行,我估计要办下来小征那小子也得闹,现在让他摆摆货都不愿意了。”

  “行了。”王志勇不耐烦地晃了下头,嘴边想说六月开空调的事儿,想想又忍住了。

  开到厂区门口,一辆警车停在外面,俩警察跟门岗问着话。路过时,王志勇放低速度,一点点从门前过。这时其中一名警察往外走了两步,拿出手机打电话。另一名警察往笔记上写着什么,身边有个女孩,穿着校服,扎着马尾辫,看背影挺眼熟。王志勇有些迟疑,按了下喇叭,三人转过头,看清脸当即人就傻了,赵皇冠。没等王志勇回过神来,手机又响,打电话的警察注视着他,走过来,问:“你是王志勇?”

  王志勇哆哆嗦嗦地下车,不及警察问话,首先交代:“跟我没关系。”接着瞪着赵皇冠骂,“你个狗日的。”

  “离家出走?”听到跟自己没关系,王志勇从容不迫地关上车门,边纳闷地“咝”边掏出烟点上。

  开到南关大街时,王志勇到熟食店买了半只烧鸡,付完钱才想到车里还坐着赵皇冠,想了想,半只又加到一只,分开放。

  上了车,赵皇冠坐在后排上看书,但姿势很怪异。她的头抵在前座椅上,腰杆往下弓,眼睛离书很近,两手还将身下的空间全部围住,像在做一件很隐秘的事情。

  赵皇冠抬头瞟他一眼,没说话,但眼神已经说了,又亮又狠,保不齐心里还在骂他。

  刚才警察问话的时候,说王志勇是赵建华的最后接触人,这话他当时没听明白,现在琢磨过来,意思是赵建华昨天晚上就丢了。想想,他送赵建华到家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左右,三点过赵建华还给他打了俩电话,正常来说不应该没回家。再说赵皇冠,半夜两三点肯定睡着了,哪能知道赵建华回没回来呢?

  “你跟你爸是不是跟我闹着玩呢?”王志勇尴尬地笑着摸摸鼻子,真话当假话说。

  赵皇冠恶狠狠地看了王志勇一眼,拉门欲走,王志勇连忙拦住:“行,行,我不说了。”

  发动车子嘴又痒,王志勇从后视镜看人,小心地说:“跟大爷说实话,你爸去哪儿你不知道啊?”

  赵皇冠头也没抬,俩手把腿钳得死死的,身子跟着车晃。王志勇也急了,嘴边嘟囔脏话,愤愤点头:“行,行。”

  开到建三院,赵皇冠下车,径直往院子里走。王志勇把赵皇冠喊住,从副驾驶窗户递出去半只烧鸡,赵皇冠没接,瞅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。王志勇心里暗骂,下了车跑过去,硬塞到赵皇冠手里:“吃,晚上吃。”

  看着赵皇冠进了门,王志勇才肯从院子里出来,路过大门时仔细张望了两眼,没监控,铁门也形同虚设,除了不能进车,任何生物都能往里走。这院子以前是城建的房子,据赵建华说是孩子她妈留下的,二楼,两室一厅,爷俩住。

  警察说,目前这事儿的性质还不能定下来,只能算作失联。赵皇冠在县里没啥亲人,有也不熟,王志勇怕这丫头把偷东西的营生说出去,便自告奋勇,申请照顾。但这时又有点后悔,觉得申请了个烂差事儿。

  活了几十年,王志勇怕的人不多,赵皇冠是其中之一。没规矩,没教养,别家孩子一门心思扑学习上,她一天有一天半都在琢磨咋跟大人怄气。就没见过一次好脸,说话还带刺儿,跟她交流都瘆得慌。

  刚才送赵皇冠的路上,厂长给他打了个电话,让他马上回厂子里一趟,有事儿要说。进厂大门时,保安老陈正在门岗里看电视,以往王志勇进出都是打个招呼就走,这会儿却不放杆,反而从屋里走出来,笑着跟王志勇打招呼。

  王志勇没回话,自己念叨了一句,老陈没听明白,左右看了两眼,碰了两下王志勇的胳膊,小声地说:“没事,说说,说说。”

  开进厂区,沿途几个工人在拆卸电灯,手法蛮粗暴,有个电灯上挂着一个监控摄像头,工人为省事儿,直接拿剪子把线给绞了。最近这段时间厂里总有这场面,书面语是什么“二次利用”,说人话就是卖了换钱。各车间负责一块区域,自己卸自己卖,收益自己车间平分,当员工福利。有工人就骂,以前发福利是豆油、带鱼、大米,现在净发破烂了。

  到厂长办公室门口,王志勇听见里面有人说话,三五人,听声应该都是股东,在聊出让的事儿。敲门,走进去,办公室沙发上坐了仨,板凳坐俩,厂长一人站着,低头夹手,像在训话。当间的胖子叫马胜粮,常年梳背头,打一脑袋发胶,却爱穿阔腿裤,爱唱卡拉OK,脾气点火就着,导致形象不像老板,像日本混子。他是长英最大的股东,起早就跟王志勇不对付,见人来,向厂长摆了摆手,示意先别说话,然后一指王志勇,声音很轻,很有礼貌:“滚出去。”

  王志勇点点头,但往里走,坐上老板椅,两脚跷到桌面上,看着马胜粮笑,声音也很有礼貌:“我X你妈。”

  马胜粮一愣,就要发火,两边人连忙止住,窃声窃语,像在说“晦气”。说罢,几人都站起来,往外走。一个股东边走边笑:“勇哥,折腾不了多久了,马总大小算个领导,你说点软话,咱以后也好打交道。”

  另一个股东已经走到门口了,听这话不舒服,又拐回脸训斥:“你这人咋不识好歹呢?”

  马胜粮把人往外推,临走前指着王志勇骂:“等厂子卖了,我他妈看你上哪儿要饭去!”

  王志勇笑着昂了昂头,走到沙发,拿起茶壶对嘴喝了一口。茶叶不错,桌子上了还扔了一包,江西产的,王志勇掏了几小袋塞衣兜里,说:“味儿不错,马胜粮拿的?”

  王志勇把热水壶打开,扔给厂长一根烟:“没事儿,我知道他儿子学校,回头堵住再吓唬一顿就行了。”

  “那老陈,堵住我不让走,非问赵建华的事儿。”王志勇给厂长点上烟,“你说挨着我啥事儿?净他妈造谣,让我知道是谁胡咧咧非揍他一顿。”

  厂长叹口气,走到门口把门打开,探出半个身子,郁闷地看着王志勇,说:“就这事儿。”

  “那怎么……”王志勇刚要急,发现厂长整个身子都出去了,又压下火,挥了两下手,让厂长关门进来,“谁传的?”

  “你别管谁传的,已经传出去了,警察只要调查上你,马胜粮把你开了我都没办法。”

  “那就剩下你了。”厂长拍了下巴掌,“你俩成天在一起,又干生意又偷东西,丢那天还给你打俩电话,除了你还有啥嫌疑人?”

  “就我知道。”厂长指了指墙边,原先那里有双运动鞋,后来穿在了赵建华的脚上。

  王志勇挠着头叹气:“那咋整呢?咱都谈好了。”长英钢厂出让之后,现定的收购方前河集团会调整业务,届时,在王志勇遣散费的标准上,长英还会再额外发放一笔补助金。

  从厂子出来后,王志勇五味杂陈,在心底一遍遍骂着赵建华。以往四十多年,都是他给别人添乱,这年头想开了,明白了诸多道理,知晓了为人处世,别人就反过来麻烦他。两天之内,王志勇明白了第五个道理:懂事儿的人往往吃不到糖。

  八点了,往西面看还能看到太阳,老大一个,像电影里的核爆炸似的,哪怕将要落地,绯红的光芒还渲染着四面八方。王志勇扯开领子,踩足油门往国道上开,任由大股的风往身体里钻。但不及三秒,他就慌张地降了速。

  这最早是前保卫科科员唐立哲的习惯。1996年,唐立哲从表哥手中借出那辆捷达出租车之后,便会带着王志勇到荒废的军用机场跑道进行飞驰。那是个十分罕见的娱乐方式,内容也极为惊险,他们打开所有窗户,光着膀子,将头伸向窗外,感受着速度的窒息。后车厢水荡声狂响,车体发出毁灭的撕裂声,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条道路。有一次王志勇躺在后排座上,闭上双眼,发觉自己飞了起来。

  后来这个习惯便开始跟随王志勇,如同继承。不过他很快就失去了在那条机场跑道上所感受到的欣喜和刺激,就是唐立哲说的“向死而生”。因为他掌握到了速度,而速度无法再有提升。年龄带给他了安全,安全给他设了限制,胆怯就是其中之一。

  停在路边喘气,兜里电话响,孙海路打的,也是问赵建华的情况。王志勇心情不好,简单应付了两句,孙海路听得出意见,也没多问,顺势换了个话茬,让王志勇来家吃饭。王志勇前脚答应,挂了电话又想起厂长的嘱咐,便再打回去,推脱有事儿,改天再去。孙海路沉默了好几秒,叹口气,说有啥事儿就给他打电话,千万别激恼,有啥事儿都得慢慢来。

  挂了电话,王志勇直接往建三院赶,到大门口时想了想,挺舍不得的,把副驾驶的烧鸡提上了。走上二楼,先隔门听了听,没啥动静,电视机也没响,王志勇又有些犹豫,琢磨了半天才下定决心,闭着眼敲了三下门。

  王志勇又干笑两声,硬着头皮问:“闺女,你说实话,你知道你爸去哪儿了不?”

  “好侄女,咱别闹了,你跟他说,实在不行我把以前的钱都给他。”王志勇边说边往里瞄。

  “行行行,那我问你,你咋就知道赵建华没回家?”王志勇一只脚卡住门缝,着急地说。

  赵皇冠顿了两秒,妥协似的把门全部敞开,王志勇看到沙发边上有张折叠床,靠门很近。赵皇冠眼睛瞟向别处,但态度依旧固执:“懂了吧?”

  说完赵皇冠便将门往里拉,王志勇又截住,把半只烧鸡递过去:“再给你半只,晚饭半只,早饭半只。”

  “上楼前瞅见一只狗,挺可怜,给它吃了。”说罢,王志勇往里推门,“大侄女,你爸有消息了,让他马上给我打个电话。”

  回到车里,不及十分钟空,天已经黑完了。这片没路灯,院子里也黑,能搬的都搬走了,没搬走的不是上夜班就是已经睡了,白天黑夜都没啥生机。王志勇从中控台拿起一只鸡腿,边啃边望着大门口发呆。昨天赵建华就在这下的,下前打了声招呼,接着往里走,然后消失在黑暗里。

  晚上十点,王志勇开车到城郊,下车前打了个电话,半分钟,一个中年人从村口出来,带头往里迎。穿过村子,到村尾的一个小院,中年人拉开门,低头停住。王志勇往里走,临进去时往中年人手里塞了二十块钱,悄声说:“谢谢小雀仙。”

  院有东西南三个屋,堂屋锃亮,香炉摆在当中,背后供桌燃着三根线香,墙上贴着一张乾坤八卦图。一个穿着道服的老头面向大院盘腿而坐,他轻闭双眼,面容严肃,嘴里念念有词。手持一把佛尘,白须足有三拃长,跟辫子似的。

  王志勇也不避讳,把赵建华的事儿从前到后说了,说完,瞪着眼瞅老雀仙。老雀仙这才睁开眼,抿了抿嘴,说:“如此之困,甚好解决。”

  老雀仙捋了捋须,唤上小雀仙,摊开一张白纸,抄起圆珠笔写字。送到王志勇手上,八个字——“不畏艰险,始终如一。”

  王志勇听不懂这话,但得装懂,不然雀仙不高兴:“您的意思,是脚踏实地,一步步来?”

  老雀仙又闭上眼了,挥了挥拂尘,意思送客。王志勇跟着小雀仙走了两步,又转过头,说:“来都来了,还是忏悔吧。”

  约有五六分钟,门开了,屋里大变样,香炉跟八卦图都没了,转而挂了张耶稣的画像。老雀仙坐在椅子上,穿身黑色袍子,头戴白帽子,手上捏了把十字架。

  小雀仙请王志勇进屋,这会儿老雀仙倒睁开眼了,见人说道:“主说,你有忧愁。”

  老雀仙说:“主说,在世上,人类有了苦难,但人类不必担心,主已经战胜了世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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